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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-06-04 00:52:48
简介:吴垠康,男,1969年出生,宿松县八届政协委员,曾从事教育、宣传工作,现就职于宿松县合作医疗管理局工作。1998年开始文学创作,体裁以散文、小说为主,原创作品在《中国青年》、《中国铁路文艺》、《安徽文学》、《散文百家》、《杂文月刊》、 《黄河文学》、《南方周末》、《澳门日报》、《检察日报》、《羊城晚报》、《安徽日报》等八十多家报刊发表,部分作品被《小小说选刊》、《微型小说选刊》、《大河报》、《读者文摘》、《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》等报刊转载,有作品入选《2004年度中国微型小说精选》、《安徽散文50家》、《安徽小小说50家》等选本。
方 言(散文)
吴垠康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也养一方言。地球上有多少种方言,估计无人统计过,而可以肯定的是,每一种方言都是自成一体的大千世界,都是被钙化了的文化标签,就像人的影子,即使在天涯海角都不会走丢。
坠入一个人地生疏的环境里,有一点恐惧,有一点彷徨,甚至要一点戒备,为什么?听不到熟稔的家乡话应该是重要原因。方言不单让你亲切,还给你自信,给你胆量,给你安全,离开了茂盛方言的水土,人就会荡漾起寄人篱下的漂泊感。出门在外,用“混血儿”式的普通话同人家交流,神经绷得紧紧的,惟恐表达不准造成误会,生出岔子。在家乡,即使彼此互不相识,也会很快聊出老熟人般的亲切来。而去上海办事,面对公交车上陌生又惊惶的面孔,我选择的是谨慎开口。我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,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,我戒备着车上所有的人,像所有的人戒备着我。公交上有老乡吗?我不能为了满足这个好奇,去一个个地询问,或者查验人家的身份证。最好的甄别方法是,都说一句话,用家乡的方言。我这么想着,奇迹就发生了,坐在前排的两个人在小声嘀咕生意上的事,而他们的方言符号让我兴奋不已,并断定他们一定是我们宿松老乡。起身拍拍肩,用家乡话打个招呼,我们的脸上就灿烂着他乡逢知己的阳光。原来,他们扎根上海合伙做装饰材料生意多年了,同客户交流都用上海话或普通话,两人相处则用家乡话,这样不别扭,还利于商业保密。他们说,在家乡之外打拼,必须达到利索地说当地方言的水平,这是生存的要素。方言无形,却能借地域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方面强势,实现着渗透扩张的梦想。
在公安通缉令上,犯罪嫌疑人的有关信息一般都要提到操某地口音,口音就是方言。通过方言这张集体身份证,可以把各色人等划入到某个地域圈子里,公安因此缩小了侦查圈,而犯事的人却因此暴露了尾巴。所以,每当看到通缉令上说犯罪嫌疑人操安徽口音时,对那些不守本分的老乡(老乡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)就有些恨铁不成钢,总觉得跟着蒙羞了。当然,安徽没有统一口音,就是更小范围的我们宿松县,也没有统一口音。我县与江西、湖北毗邻,受邻地影响,有着明显差别的方言多达五六种。同时,我们的方言也一定对毗邻的江西、湖北那边的方言产生改造作用,从而衍生一种新的口音,这样的口音在外地人看来一定是模糊的。其实,别说是相邻的地方,即使是遥隔千里,口音也可能相近,这个道理就像特型演员能以假乱真一样。由于方言的准确性比DNA差远了,说犯罪嫌疑人操某地口音是不严密的,我们安徽人就曾为“安徽口音”说法展开过一次捍卫名誉的讨伐。
有一段时间,重庆电视台“雾都夜话”栏目专播用重庆方言演绎的情感类小故事,吸引我的不是故事本身,而是重庆方言。在我的想象中,两地虽同饮一江水,却是君住长江头,我住长江尾,被重峦叠嶂包裹的巴蜀古地,其方言应该是躲进小楼成一统,绝对与吴头楚尾相去甚远。然而,“雾都夜话”让我开了眼界,重庆方言许多地方同我们这儿太相近了。你听听,都是把“阿姨”说成“娘娘”,都是把“聪明”说成“灵醒”,都是把“可以”说成“要得”,都是把“轻松”说成“撇脱”等等。我深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渊源,而且多次在与朋友集会时把我的疑惑说出来,希望群策群力破了这个迷团。前不久,在网上阅读了成都日报上《张献忠为何三入四川?》一文和在“百家讲坛”听了葛剑雄教授有关地域文化讲座后,这个问题终于破解了。原来,明崇祯皇帝煤山上吊的那年(公元1644年),第三次攻入四川并当了大西皇帝的义军首领张献忠,实施了“屠蜀”行动(史称"张献忠剿四川"),我的桐城老乡张廷玉在编纂《明史》时,虽疏忽了张献忠入蜀“共杀男女六万万有奇”的记述因超出了当时四川实际人口数的二百倍而遭到今人的质疑,但累遭兵刃的天府之国已赤地千里、人烟荒芜则是不争的史实。清初,朝廷以五年不收税赋的优惠政策从湖广地区移民,大批湖北麻城人迁居入蜀,而湖北麻城地区正好是与我们宿松山水相连、人文相亲的近邻。移民们带去的不光是繁衍人口的生殖器,也不光是开垦荒地的劳动力,还带去了习俗,带去了方言——揭开方言的隐私,那里面总有一串或民不聊生、或盛世太平、或荡气回肠、或柔情似水的历史画面。
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未改鬓毛衰。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”贺知章的这首《回乡偶书》可谓妇孺皆知,该诗之所以备受后人推崇,我想,除了艺术上的高度,还有乡音未改的情素。一个人从背井离乡时的英姿少年到叶落归根时的老态龙钟,其间要经历多少风风雨雨,要阅读多少人事嬗变,但“乡音未改”这平平实实的四个字,却道出了作者依恋故乡的深情,也一下子填平了与乡亲之间被时间冲刷的感情沟壑。在老家,乡亲们评判回乡人忘没忘根的依据,不是你混了什么官衔,挣了多少钱,也不是看带了或轻或重的礼物,而是听你说话,是不是讲方言,要是撇腔撇调了,就不屑一顾,就低看一眼,甚至要毫不留情地指责你。说是连父母教的方言都丢了,还有什么不敢丢。去年,曾在上海市任高干的叶尚志老人回乡省亲,顺便到我们单位看看,八十八岁高龄的他,虽整整离乡八十年了,但说的是地道的宿松方言,当时我就感动得油然而生敬佩之情。八十年啊,在烽火连天的解放战争年代,在位高权重的和平建设年代,他无时无刻不要与外乡人交流,无时无刻不受到其他口音的侵袭,他是如何为家乡方言留一方静空的呢?莫非一个人独处时就自言自语说说家乡话?
今天,交流空间宽泛了,文化结构多元了,方言如同一条条汩汩流淌的小溪,必须在丰富多彩的语言海洋里谋求相融相通。但我深信,不管世界怎么变,方言永远都是深入血脉的坚守,是系在游子身上的脐带。
与东坡先生合影(随笔)
吴垠康
每次回到山里老家,都会被一条温馨的手机短信拥抱,内容是欢迎我来到黄冈地区。黄冈人的确不乏心机,通过移动信号识别客人,再用短信打声招呼,就给人宾至如归的亲切了。但我的老家在皖西南宿松山区,能受到邻省的礼遇,业内解释是,两地山水相连,那边的移动信号一不留神就把大腿伸出了地盘。如此,我在愧领黄冈人热情的同时,也常常想起那张与东坡先生的合影。
对求地立锥的人来说,文凭是进入社会的敲门砖,对有地立锥的人来说,文凭是猎名夺利的金刚钻,作为后者,我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后还是没能免俗。当时学校推行聘任制,风传文凭是硬杠杠,于是我们学校十几个同事一窝蜂跑到邻省黄梅县报了湖北的自考。诚如先吃了螃蟹者所言,那边监考老师都是菩萨心肠,民间说法是藉此吸引更多的皖赣自考生。当然,十几个科目并非一个难啃的骨头都没有,像计算机应用, dos命令操作要真刀真枪,更因上年舞弊影响恶劣,原本设在黄梅县的计算机考场已撤回了黄冈市。于是,在2001年秋天,飘渺的文凭牵着我的鼻子来到了古地黄州,也第一次造访了东坡赤壁公园,并有幸与千年前的东坡先生合影——那尊六米高的汉白玉塑像。
赤壁闻名,盖因烧得十万曹军鬼哭狼嚎继而形成魏、蜀、吴三足鼎立局面的赤壁之战,但此役发生地至今争论不休,仅湖北就有五处之多,学术界多从蒲圻说,即今天的赤壁市。而黄州赤壁能声名鹊起,靠的是宋元丰二年(公元1079年)遭“乌台诗案”政治迫害被贬该地的诗文书画杂家苏轼。
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故垒西边,人道是:三国周郎赤壁。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……”苏轼在其代表作《念奴娇?赤壁怀古》中,以磅礴之势再现了壮阔古战场,借周郎之幸排遣着碌碌怨愁。若用文学眼光观照,苏轼当推旷世奇才,但文人的孤傲恰恰是从政者的软勒。他先反对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激进变法,后反对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全盘废除新法,最后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,新党得势被贬黄州,旧党掌权又再贬海南岛惠州和儋州。宋元符三年(公元1100年),六十五岁的苏轼在孤岛熬到第六个年头时,东京汴梁的浩荡隆恩终于乍现了曙色,但遇赦北归的他,还没来得及享受一天安生日子就死在了半路常州。论仕途,苏轼一生几起几落,事业未竟,“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、惠州、儋州。”他去世前的自题画像,是对宦海生涯的自嘲,也点出了在文学上一次次登峰造极的风水宝地。仅在黄州,苏轼写下了前后《赤壁赋》、《念奴娇?赤壁怀古》等诸多散文诗词名篇。其实,黄州赤壁是一个美丽的错误,却因了名人效应,注定这里将同驴友、文友们混个脸熟。也许是表彰苏轼“以假乱真”之功吧,清康熙末年,此地更名为“东坡赤壁”。我作为东坡先生的“粉丝”,到了黄冈岂能不与他合影?说不定还可以沾点文气呢!
最能沾东坡先生文气的当然不是我,而是拥有苏家血统的后裔。巧的是,当时黄冈正在举行首届东坡文化旅游节,他的一个在当代书画界有些影响的三十几代孙也赶来捧场,在挹爽楼搞起了书画展,大概属于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吧。在宣传单的引领下来到挹爽楼,但见一位须髯飘飘的准老人,正目不旁视坐于案前品茶,第一感觉告诉我,他就是秉承苏家衣钵的那位艺术家!老先生的书画横横竖竖挂了三大间,可惜我来的不是时候,或者浮躁的人们不识阳春白雪了,偌大的展厅除我之外再无游客,这与在二赋堂、栖霞楼等处比肩接踵的场面形成强烈反差。我对美术反应迟钝,走马观花之后没什么艺术感觉,倒嗅出了一股酸腐的市侩味。你看,书画展最显眼位置亮出的不是苏衣钵的得意之作,而是他与政要名流交好的留影,这着实比他的三十几辈爷精于世故了。试想当年,东坡先生要有半个类似心眼,也不至于在新旧两党的夹缝中求生,以致落得数贬异地、客死他乡。不过事物总是辨证的,果真官场得意,也许东坡先生的塑像就没有六米高了。
给子孙多留点什么,已然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,并鼓动着国人去为后代抛头颅洒热血,水往低处流嘛。譬如苏轼的后嗣们,有官相的可掌一方大印,那叫世宦;有艺赋的可舞文弄墨,那叫家学;再不济去开一家“东坡肉”专卖店,那叫祖传。放眼古今,借祖宗图名捞利不乏其人,谁叫咱中国人吃那一套呢?恃才傲世的诗仙李白,年轻时虽有远大的政治抱负,却不愿走凡夫俗子科举功名之路,他从二十多岁就坚持不懈地给中央领导写自荐信,十几年后的唐天宝元年(公元742年),四十二岁的他真的被幸运之神拉上了直升飞机,诏入长安成了玄宗的文娱搭档。好个李白,不但工于诗赋,自荐信也写得风生水起,但后人终究看出了眉目,这哥们每信必称是西凉时期凉武昭王李暠的第九世孙。李白到底是不是李暠的后代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李暠的第十一世孙就是唐玄宗李隆基,既然李白攀上了皇室宗亲这杆高枝,忽悠的成功几率怎不陡增?由是观之,今人争诸葛躬耕所争昭君落葬地争考妣名分,甚至嫌祖宗太过单薄再拉虎皮垫一层,都无可厚非。当然,也有不打祖宗牌的,如启功先生。已去世的当代著名教育家、国学大师、书画家启功先生本属爱新觉罗皇家血统,一次他收到一封来信,估计寄者想抬举他,在收信人栏写上“爱新觉罗?启功收”,没想到他根本不买帐,以“查无此人”四字退了回去。启功先生是当今多领域的集大成者,但其深厚造诣不是靠什么背景炒作出来的,而是一生孜孜以求积累的结果。其实,搞文学也好,弄艺术也好,做学问也好,凭的是作品说话,凭的是成果说话,祖宗帮不上忙,政界名流最多是捧捧场子。
如今,我的文凭完成了升级,虽是一件光亮的外衣,却不能给我丝毫热量,就像与东坡先生的那张合影,仅作“到此一游”的纪念而已。
乡 村 茶 贩(散文)
吴 垠 康
对家乡皖南山村来说,出产茶叶无疑是老天的眷顾了。但茶叶不似菽麦,既不便久储,更不可贪食,要不晚上睡不着觉就有点麻烦。农家大凡喝不完或舍不得喝的茶叶,都要拿去变钱,这样,乡村茶贩也就应运而生了。
千百年来,茶叶为国人向爱,或达官显贵,或布衣草民,皆以茶为嗜,视茶为礼,像茶话会、茶会亦颇有渊源。今天,即使再萧条的农村集镇,茶馆的生意都出奇地红火;在城市,高雅的茶庄茶座虽如雨后春笋,价格也贵得咬人,但情有独钟的茶客竟络绎不绝,直把那些躲在吧台下数钞票的老板乐歪了鼻子。曾听说,国人每年喝的酒比西湖的水还多,依此推之,倘把国人喝的茶叶堆起来,大抵不会比泰山逊色多少。虽说著有《茶经》的陆羽被世人尊为茶圣,但这并不见得他有多么卓尔不群,其实,扎根在我们骨子里的茶文化,足以让每个人都能成就一本博大精深的茶经。当然,在这样的环境里,须臾离不开茶的瘾君子能江山代有人才出,也就顺理成章了。而且不难想象,要是没有茶贩调济余缺,那些嗜茶如命的瘾君子一定会急得满地打滚!
茶叶像所有商品一样,流通的车轮下有一条令商贾们心驰神往的铜板路。当然,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,胆再大的人也不敢垂涎这块肥肉,因为茶叶归集体所有,生产队必须按任务交售给国营茶叶公司,赚多赚少与你个人无关。计划经济秩序打破之后,才有少数农民敢捋下沾满泥浆的裤管,候鸟一样成了乡村季节性茶贩。
早茶清明谷雨,迟茶芒种夏至,这头尾两三个月,茶贩总是忙得不亦乐乎。茶贩本小,胆也小,每次贩的茶都不会太多,十几斤二十几斤就够了,这样不但行动方便,而且新茶上市一天一个价,也少些风险。然而,十几斤二十几斤茶叶并不是哪一家一次能产的,茶贩一般是大清早风风火火赶到街头临时冒出的茶市,从乡亲手里半斤一斤地零收。你要辨出他们也很简单,那些像泥鳅一样溜来溜去的一准儿是。由于茶贩大都是制茶的行家里手,茶叶的好孬优劣,一看、一嗅、一泡,便心中有数了。当然,你的茶叶再好,茶贩也要鸡蛋里挑骨头,掰着指头列举出或有或无的瑕疵来,烧了锅、爆了花、条不紧、鳞叶多,反正挑的毛病越多,论价时就越占主动。估计茶叶收齐了,茶贩便急着赶回家装袋,路上见到熟人时,他若主动打招呼,那一定是又低价唬了几斤上等茶。装袋大都是一家老少齐上阵,茶贩掌秤,一斤一斤地称好,老人孩子轻手轻脚往小塑料袋里灌,女人则用锯条就着蜡烛火苗把灌好的袋口封严实。待一切停当,茶贩三下两下扒过一碗开水泡剩饭,瞅瞅门口没婆娘过路,便丢下满屋子茶香,信心十足地提包出门了。
俗话说,低头买,磕头卖,卖茶叶并非轻松活儿,仅会吆喝几嗓子不行,还要学会磨嘴皮子,做到腿勤和脑勤。譬如,走村串户时,要提防冷不丁蹿出来的恶狗;街头巷尾,又要小心浑水摸鱼的“小混混”。出门在外,和气生财,茶贩没有性子不好的,人家把他的茶叶拆遍了袋,尝遍了鲜,却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瞎贬,他气,他恼,甚至想抡起老拳为茶叶抱不平,但人在屋檐下,茶贩最终还是装了孙子,连响屁都不敢放半个不说,还要强作笑颜收拾残局。
茶叶没卖完,太阳却下山了,茶贩只好找家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。跑了一天,喊了一天,还没少受气,正想早点躺下好好睡上一觉时,记起剩下的茶叶袋口全被拆了,明天不好卖,便又不敢睡。于是赶紧从包底找出蜡烛和小锯条,封严袋口,再依次掂过重量,没觉出有什么异样,紧锁的眉头才松开了。这样的夜里,茶贩如能做一个美梦,无外乎茶叶被抢购一空。当然,卖到最后,茶贩也会以“跳楼价”清仓处理,好早点回家赶下一趟;再说、出来几天了,再不回去家里女人也会生气的。
萝卜白菜,各有所爱,茶贩每次都会备上若干等次的茶叶。一般的情况是,优质优价,见什么人推销什么茶,但也有邪门的时候,像我的一位堂兄,就曾在武汉把劣茶卖出了优价。事情是这样的,那次堂兄带的好茶已告罄,包里剩下的都是便宜茶,购茶者是位教授,一听价格才十几元,便胡乱挑几个毛病打发走人,堂兄揣摩出教授是假懂行且怕喝便宜茶掉面子,便推说好茶在旅馆里,待会儿送来。堂兄出门后,找个避风的墙角,将包内劣茶取出一部分,改装在绿茵茵的漂亮茶袋里就又折回来了。教授一看,果真连说好茶,这下堂兄也敢喊价了,最终以八十八元的单价成交。
堂兄的杰作在村子里传开之后,差点把别的茶贩羡慕死了。再去贩茶时,就没几人愿丁是丁卯是卯,有的还青出于蓝胜于蓝,干出些更令人心跳的大手笔来。像劣茶精装、克扣少装、掉包换装等羊头狗肉之类的小伎俩很快成为茶贩们的拿手好戏,更有甚者,还学会了公关艺术。某单位有个熟人老乡的,你想躲都躲不掉,有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,你拿扫帚堵也堵不住,无亲无故也不要紧,那就擒贼先擒王,先给管事的孝敬几包好茶。可以肯定,这样的茶贩与当年的毛脚杆茶贩已不可同日而语,从里到外完全修炼成了纯粹的“商人”。虽然“商人”在我们家乡名声不怎么好,叫无商不奸,但茶贩“进化”成“茶商”,也不是谁左右得了的,况且这中间不少人把洋楼做到了城镇,改行干上了比贩茶更体面的营生。
眼下,茶叶产业已然成为家乡经济增长的亮点,做工精细、包装考究的家乡茶正朝集约化轨道发展。不过,这对茶贩来说可不是好兆头,他们原来的市场份额,正在被不断地蚕噬。一个不争的事实是,乡村茶贩的生意每况愈下,再过几年,这支曾经庞大过的队伍会彻底蒸发是完全可以预见的。去年,新茶上市时正赶上不速的“非典”,茶贩也怕死,但想想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,还是忐忑不安上了路。然而,当他们想用笑脸去拉近城里那些“口罩”们的距离时,人家一个个皱着眉头逃开了,仿佛茶贩就是从病房里逃出来的SARS患者,就是好不容易碰上个胆大的老茶客,价格却是往死里压。几天跑下来,好歹把茶叶抛出去了,可拿计算器一叭啦,没把血本亏掉就算烧了高香。茶贩回家时自然是无精打采的,邻居一见那蔫样,老远打个招呼便转身把门关上了。晚上有人敲门,说是卫生院的,要测体温。茶贩越想越气,去拉门闩时,竟发誓说再也不贩那狗日的茶叶。
今年,夏至转眼过去了,我租住的小巷里仅听见过一次茶贩的吆喝,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年发过誓的那位。
做一株小草吧(随笔)
吴垠康
是做傲立苍穹的参天大树,还是做挤挤挨挨的柔骨小草?相信人们大都会选择前者。但成就一棵大树并非易事,除了种子、遗传等先天因素,还有气候、环境等后天制约,要不大地上的小草怎么比大树多得多呢!做小草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,然而小草的旺盛生命力和不屈不挠的向上精神,还是帮它在这个物竞天择、适者生存的星球上赢得了一席之地。
在山野,我看见一棵耸入云霄的古枫遭到雷击后的狼藉——数百年苦心经营的绿色大厦毁于一旦——但它底下的小草们依然在快乐摇曳。芳草年年绿,谁又能断定小草经历的风雨就一定比古枫少?这样一想,能做一株小草也是知足的。
去年,在素有古南岳之称的天柱山参加市报通讯员会,主讲新闻摄影的老师,拿出一叠他在北京闯荡时拍摄的图片作赏析。当他举起一张图片,讲解如何科学选择拍摄角度时,我的心灵被那定格的画面咯噔了一下,仿佛谁捏了一下软肋。图片上描述的是某领导视察时记者抢拍镜头的场面,或蹲,或跪,更有一位老兄居然躺在地上拍。老师说,跪拍或卧拍的效果更能凸显领导的伟岸形象。我当然不是顺着他的思路去解读这张图片,我看到的是尊卑浓缩成的强烈反差——生活的压力、工作的压力是如此残酷地把人的膝盖压弯了,把人的腰椎压折了。我感觉眼内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打漩。后来,再同一位摄影朋友谈及此事,他却不以为然地说,这叫摄影艺术,同人格尊严挂不上边。在他看来,如果把那位领导比作大树,以新闻图片体现自身价值追求的记者则是大树底下的小草,而“小草”拍摄到一张好图片的幸福感与成就感,并不比“大树”把一个地方治理得政通人和逊色。
有篇叫《小草》的文章,讲的是一株小草绕过压在头顶上的巨石,最终让生命洋溢起青春的绿色。文以载道,作者的用意不言而喻。小草似能屈能伸的大丈夫,这是一种智慧,更是一种境界。一株小草如果想撼动一块巨石那叫自不量力,不过,既然小草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撼动巨石,它为什么不可以另辟蹊径、曲线救国,去抵达胜利的彼岸?
宁折不弯的楚霸王,虽在乌江边矗立起一座“鬼雄”的牌坊,但与他葬送的江山比,的确愧对了江东父老,愧对了跟随他出生入死的患难兄弟。当百感交集的他挥剑自刎之后,壮烈的热血融入了呜咽的江水,而东山再起的机会也在江水中打了水漂,倒让小瘪三出身的刘邦捡了个大便宜。如果他有一点小草的胸怀,也许司马迁的笔下会幻化出另一番风云。与之相反,公元前99年,47岁的司马迁因替战败被俘的李陵将军说了几句公道话,惹得汉武帝龙颜大怒,并要处以极刑。为了不让《史记》胎死腹中,泪流满面的他只好忍辱偷生、自请宫刑,最终完成了这部“史家之绝唱,无韵之离骚”的煌煌巨制。到今天,司马迁的形象并未因阉割了象征男人尊严的小鸡鸡而受损,但他当初如果没有小草般的隐忍与坚韧,历史长河中就没有弥足珍贵的《史记》,更没有名传青史的他。
某年文友集会,不知怎么就扯到骨气上去了,然后就扯出了陶潜,扯出了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。有位仁兄问道,如果当时彭泽宰的俸禄比五斗米优厚得多,如果他辞官归田后极可能沦为路边冻死骨,他还会不会不折腰?这个问题很新鲜,弄得群儒哑然失言。他继续说,我的怀疑并非对以清高存名的彭泽宰进行恶意指摘,毕竟生存是最大的人权,要不到今天怎么还没出现几个紧步后尘的陶氏第二、第三?文友的歪论虽有悖主流价值之嫌,但生存是最大的人权的确不容置疑。人在屋檐下,不能不低头,审时度势的壁虎遇到危险尚且会断尾自救,我们又怎能苛求像小草一样的人们去活得高贵而又不乏尊严?
小草很卑微,卑微者却以野火烧不尽的旺盛生命力最大范围地占据着地表,佑护着“大树”赖以生存的水土。在卑微中达到生生不息的永恒,谁能说这不是一种伟大!
若做不了大树,那就踏踏实实做株小草吧。
等 待 下 雪(小说)
吴垠康
“娘!娘!”亮亮一边呼喊,一边紧拽着娘的手腕。
“哎哟”,亮亮感觉被蚂蚁叮了屁股。
“哎哟哟”,又一下。亮亮疼醒了,原来是拽了爹的大鸡鸡。
亮亮想,爹真笨,鸡鸡胀大了,干吗不赶紧下床拉尿?对了,莫不是天快要下雪了,爹怕冷,懒得出被窝?
七岁的亮亮很想娘,比在外婆家住的时候还想。他不记得娘走了多长时间,娘是在村口杂货店买了一支雪糕给他后,一转身就没回来。他也不知道爹拧他屁股多少回了,开始拧的时候,他哭,但哭的结果是惹得爹更加暴躁,“哭个屁,那个婊子也值得你哭!” 爹骂完后,多半还要在亮亮头上补一个疼得要命的栗凿。渐渐地,亮亮学乖了。
亮亮觉得婊子应该同表纸是一类东西,根据是,娘哭外婆时,外婆睡的棺材前会不停地烧表纸,而爹总在自己哭娘时骂婊子。外婆从来不骂亮亮,更不打他,外婆要没死多好啊。亮亮也想奶奶,他真不愿陪爹睡一床了。城里那家全是懒虫,奶奶在城里不会累着吧!奶奶死了也烧“婊子”吗?
在亮亮看来,爹的家是亲戚,外婆家才是自己的家。这也难怪,毕竟亮亮娘去福建打工这几年,亮亮几乎是生活在外婆家。现在,亮亮在爹家才住了几个月,像坐牢,一点也不好玩。他除了要按爹的吩咐,不让母鸡到别人家下蛋,天晴了,还要看管晒场的麦子。
燕子到门口来一块过家家,这是亮亮最快活的时候。燕子来了,虎儿准来。亮亮不怕虎儿,虎儿那是虚胖,吃多了肥肉。但虎儿哭的样子似狼嚎,虎儿一嚎,亮亮小腿就哆嗦,他怕虎儿娘。
虎儿娘更胖,跑的时候,胸部两块肥肉还跟着蹿上蹿下发脾气,上来也不问青红皂白,先赏亮亮一耳光。亮亮学着虎儿嚎,撒开腿直往垄沟逃,他爹在那儿犁地种萝卜。
亮亮爹撇下牛犁追过来,一副要替亮亮报仇的样子,虎儿娘却不怕,反跳得更凶了,“敢动半根毫毛,老娘就要你那绿帽子好看!”亮亮一边哽咽,一边仰头往爹头上打量,不对呀,爹明明是顶灰绒帽。亮亮暗暗地替爹鼓劲,打呀打呀,打到她分得清颜色为止!但爹像霜打的茄子,嘟哝着“好男不跟女斗”后,竟顺手给了亮亮一个生疼的栗凿。亮亮歇了哭,死劲地揉头上栗凿造访的部位。望着爹委琐的背影,他失望了。爹怎么这么怕女人。
亮亮娘每年要到下雪时才从福建打工回来,但去年下雪娘说在厂里过年,他是爹一个人去外婆家接回来的。
正月初五,村里来了戏班子,亮亮要去看,奶奶只好央求燕子娘带他去。
“婶,一年忙到头的,也去看嘛。”
“回来时答应城里那家了,过了小年初七就去,你看,家里洋芋还没种一棵,急死人。”亮亮奶奶扛着锄头掩上了门。
亮亮不关心台上穿着长袍、打上花脸的人唱些什么,他赶的是热闹,太新鲜了。台上演到陈世美不认秦香莲和两个亲骨肉这段情节时,燕子娘摸着亮亮的头,低声问,“想娘不?”
“想!”
“哎,你娘没去打工就好了。”
晚上,亮亮问奶奶,“雪那么厚了,娘怎么还不回来?”
“乖儿,等你娘赚了一袋子钱回来,我家也盖楼房。”奶奶的声音有点颤抖。
“奶奶,城里那个娃儿家钱多吗?”
“多,多得很。”奶奶一下子来了精神。
“他家的洋芋是你种吗?”
“傻孩子,人家城里不种洋芋,每天煮饭呀,扫地呀,还有洗衣呀,反正人家给钱,叫干什么干什么。”
奶奶准时进城了,亮亮又被爹送到了外婆家。草儿都发芽了,娘还是没回来。亮亮想,再下一场雪多好啊。
亮亮娘还是回来了,却不是下雪的时候,因为要奔丧。亮亮听老人们议论,说外婆是被雷公老爷收去的。亮亮不认识雷公老爷,但觉得他太狠毒了,外婆在树下躲雨碍他什么事?大了要能当上公安局,首先把雷公老爷抓去坐牢。
外婆上山后,亮亮跟爹娘一块回了家。当天夜里,娘拽着亮亮进房,就把门闩了。
“娘,爹在洗澡还没进来呢。”
“他睡他的,我们睡我们的。”
见娘板着脸,亮亮没支声。
夜里,门被敲了几次,亮亮知道是爹,起身去开时,娘却按住了他。
定天,亮亮的爹和娘就吵起来了。开水瓶、饭碗被爹摔了好几个,亮亮吓坏了,钻进披头散发的娘怀里时,才发现娘眼泡肿老高了。
那段时间,亮亮家像来了戏班子,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。亮亮不明白,爹又骂娘又打娘,还摔坏家里那么多东西,大家为什么都给他帮腔。但每到夜里,亮亮又发现爹软了,几次还哭了,甚至跪在娘的面前求她别去打工。
娘犟,奶奶专门从城里回来求她,也不松口。
那天,娘说去给外婆收拾一下遗物就回来,临走还在村口杂货店买了一支雪糕给亮亮。但太阳下山了,娘始终没回来。
“奶奶,娘回来吗?”
“你娘又去打工了。”奶奶哭着说,“该杀啊,怎么舍得丢下自己的儿哩?”
几天后,奶奶又要回城里。亮亮问,“奶奶,不去不行吗?”
“乖儿,奶奶答应帮人家干一年。下雪时奶奶就回来啊。晚上陪爹爹睡,别掀了被子啊。”
亮亮点点头。
“下雪了,奶奶买个花书包回来,乖儿明年也去念书,大了也做城里人啊。”
亮亮虽不知道念书同做城里人有什么关系,但他还是茫然地点了头。
奶奶快要走远了,却又折回身,小声叮嘱亮亮,“人家如果问爹和娘的事,就说是爹不要娘。”
“奶奶撒谎,爹要娘,爹还下跪求娘呢。”亮亮是个诚实的孩子。
“你爹那是气昏了,按奶奶说的没错。”
奶奶走了,亮亮只好陪爹睡一床。
那次,虎儿和燕子在亮亮家门口一块玩,虎儿说,“嘻嘻,亮亮娘跟野男人跑了。”
“胡扯,我娘打工去了,下雪就回来。”
“回来屁,你娘不要你爹!”
“胡扯,是我爹不要我娘。”
两个小家伙争着争着就动起了手脚。也正是这一次,亮亮知道虎儿那是虚胖,并且更加确信爹是个怕女人的男人。
冬夜漫长,爹的呼噜又响起来了,亮亮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些,渐渐眯上了眼。梦中,亮亮望见雪花漫天飞舞,娘赚了一袋子钱回来,奶奶买了个把虎儿羡慕得耍赖打滚的漂亮书包。